张永和先生为靳飞新作《梅氏醉酒秘籍》作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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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《梅氏醉酒宝笈》收获有三
(作者:北京戏曲评论学会副会长,著名剧作家 张永和)
靳飞先生新作亦是杰作《梅氏醉酒宝笈》请我作序,心情惴惴,皆因该作极优秀,只怕水平不逮,“序”不到啃节上,挨骂!
靳飞先生青春尚在不惑和天命之间,若和我辈论序齿,尚属青年学者。然其知识渊博,著作甚丰,且观点新颖,常作惊人语,绝不人云亦云。这部《梅氏醉酒宝笈》更如是。且不断拆洗更新,我已读过三稿,每稿均有新的发现、新的阐述,大拆大卸、大添大补,似读新作,令人饶有兴趣,不忍释!
读这部《宝笈》,我有三点大的收获,愿与广大读者朋友共享。
中国京剧最大旗帜梅兰芳先生最高理论:“移步不换形”,昔日自然知晓,尤其“文革”前后,身价地位斗转星移,时来运转,当然也非毫无所知。但捧读《宝笈》之后,开悟之深,启迪之远,非三言两语可道其详。可谓达到质的飞跃!表现在:一理解深了。靳飞首先说到,既然梅兰芳先生开宗明义是“移步”,一个“移”字,形象表明——远,传千年中华文明的古老戏曲;近,怀二百年浓浓中华血脉的美哉京剧,是要“改革”的,且首当其冲,是第一位,接下来才是“不换形”。但梅先生又语重心长地说,要对“京剧的思想改革和技术改革”,都需“经过充分的准备和慎重的考虑,再行修改”。为什么呢?梅先生肯定地说,“因为京剧是一种古典艺术,有它几千年的传统,因此我们修改起来也就更得慎重,改要改得天衣无缝,让大家看不出一点痕迹来,不然的话,就一定会生硬、勉强,这样,它所得到的效果也就更小了”。
靳飞在本书的前端,一开篇便将梅氏这重要理论,继承与改革的辩证关系,清晰地介绍给读者。我,收点拨之教,受益匪浅。
梅先生是这么说的,也是这么做的。他既是京剧传统的捍卫者,更是改革的先驱者!靳飞的大贡献在于,通过对一出《贵妃醉酒》细致地创造性地全面地分析,极有说服力地展示梅氏在继承前辈名艺人余玉琴,特别是路三宝的技艺后,如何在几十年的演出实践中,分阶段地不断地从这出戏的思想和技术二方面进行改革,并且十分准确地实践了梅氏他自己的主张和诺言:将一出过去著名的“粉戏”,令人钦敬地不动声色地“修改”成尽展一位宫廷贵妃内心苦闷,从而借酒派遣的一出优良歌舞剧。而且如此重大的改革,诚如梅先生说的,“不着痕迹,天衣无缝”。
靳飞翻阅过众多戏剧资料,参阅了梅氏半个世纪《贵妃醉酒》的演出纪录,总结说:
梅兰芳于1914年着手“改良”之际,即是既不排斥“新”,也不随意摒弃“旧”;“新”、“旧”并举,修“旧”如“旧”;“新”中有“旧”,“旧”中有“新”。这样的“改良”,梅兰芳以其“移步不换形”的方式,持续了他的一生。
唯其如靳飞如此剥茧抽丝般介绍和展示梅兰芳先生对这出《醉酒》修改的审慎,方使我和广大读者进一步了解梅氏“移步不换形”理论的正确和手段的高明,此为第一受益。
此书给我的第二大收获,便是详细而又好不容易地晓得了“移步不换形”在很长时间为何成为“反面教材”?更可理解为何一定要梅先生承认错误,并信誓旦旦地说,“移步一定要换形”。经过靳飞参考了大量资料,爬梳出几十年的背景形成,从而令人方悟出个中三昧。原来百年前从国外留学归来的一些学人,如陈独秀、胡适、钱玄同、傅斯年、周作人、周树人等,首先是赞颂外国剧作家易卜生,推出话剧《娜拉》作为戏剧新坐标,狂热宣传西方的“人权说”;另一方面,将中国的传统戏曲一概斥之为“旧剧”,列为批判对象。这些人中有的人一直把枪口对准我国的戏曲,但其中也有些人,却渐渐倒戈易帜。甚至在某种场合如国外,竟也赞扬起中国京剧来。建国初期,靳飞从资料上查到,当时“戏改委”中的激进派,在梅兰芳接受天津《进步报》记者张颂甲采访时谈到“移步不换形”时,他们也在北京的《新民报》撰文,以梅兰芳先生的代表剧目《宇宙锋》为例,批评“旧剧”只重娱乐性,缺乏思想性。他们组织人马,知会天津当局,准备发动一场大规模对梅的批判!梅氏是幸运的!靳飞查到多少年后,还是这个张颂甲,在其《梅兰芳天津滞留记》一文中道:
中央(即时任中宣部部长的陆定一)考虑到梅先生是戏剧界的一面旗帜,在全国人民心目中很有影响,对他的公开点名批评要慎重。
正是由于中央高层干预而令“批梅”计划流产,梅先生才在承认错误,违心地说“移步必须换形”后,“戏改委”方才得胜收兵!
笔者也算老京剧人了,但对这一事件的前因后果并不甚知,与我同样不详者,恐怕比比皆是。靳飞今日旧事重提,并非浪费笔墨,实际上是结合当下,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,推动戏曲进一步繁荣发展的需要!这场公案实际上是“去中国化”一种表现。这确如习总书记所讲是“很悲哀的”。而更可喜的是梅先生虽然口头上承认“移步必须换形”,但骨子里所奉行的依然是对京剧传统的敬畏与保护,是继承与改革双轨并行。靳飞肯定了这点,他中肯地写道:
当“新文化”诸氏高举起“易卜生主义”旗帜的时候,梅兰芳不动声色地也举起了一面“梅兰芳主义”旗帜,启动了他一个人的“京剧改良运动”,经过几十年不懈努力,诸多如《贵妃醉酒》一样的“旧戏”,最终得以换了“新颜”。
梅兰芳以极端审慎的态度,修“旧”如“旧”的高端技巧,来改革他的剧目。《贵妃醉酒》如是,其他梅氏经典剧目又何尝不如是。他不但在国内驰骋剧坛几十年,始终执旗步于前;在海外,梅氏的艺术同样受到异国观众的热烈欢迎!他的粉丝遍及世界各地,大概不会少于易卜生吧?所以靳飞兴高采烈地写下:
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,我们引进了“易卜生主义”,我们也创造和输出了“梅兰芳主义”;我们既有所收获,我们也有所贡献。
如何写剧评?特别是只针对一出戏的剧评,写得既要有分量又要独树一帜、与众不同,我在本书中很好地学到了。开余愚智,仿效有门,这是我的第三大收获。《宝笈》洋洋洒洒二十万字,上部尽谈京剧《贵妃醉酒》的前世今生以及六十载风雨阴晴;下部全讲京剧《贵妃醉酒》之表演技巧:举手投足、一颦一笑;唱念做舞、四功五法,等等。针对梅大师在《醉酒》中的所有表演法门,逐场、逐段、逐句、逐字,一一点评指画,哪怕是微小细节,点滴变化,也都囊括其中,绝不放过;娓娓道来,令人如在书馆听书,始末根由,悬念丛生,使听众(读者)难以离席遽去。这不由人不击节赞赏。靳飞一介书生,并非梨园耆宿,亦非梅氏门徒,却能谈得头头是道,俨然一行家里手在菊苑授艺,可见其参阅了多少有关书籍?又曾与多少梅门翘楚切磋?靳飞与梅绍武、屠珍夫妇,小梅先生葆玖,交好甚厚,常作竟夜谈,得其点拨也未可知。否则,纵使翻烂梅氏典籍,又何以可详论梅氏表演诀窍?
这还不足为奇,更使人拍案叫绝的是,靳飞能于字里行间中,甚至文字旮旯处,推断出杨玉环本次醉酒的时间、季节、地点、景色。因为杨妃唱词中有“冰轮”,笃定是“阴历十五前后”,再议有大雁飞翔和观赏牡丹,必定是春季。更由大雁自江南飞至西安需要近两个月时间,据此推算“恰当时间只能是四月十五前后”。尔后又据史料,步步推算出《醉酒》故事发生的时间应在“大唐天宝五年至九年之间的某年”,这时的杨玉环年约二十六至三十岁,唐玄宗则在六十至六十五左右。这种准确的考证,对于演员理解杨妃何以醉酒,醉酒的深浅浓淡的程度如何,是大有帮助的!
再有,一般戏评,大都按固有程序进行,如主题、人物、结构、技巧等等。靳飞突破评戏固有轨迹,而是以大文化为总的范围,在评《醉酒》这出戏中,将中国的也包括近现代外国的文学、史学、哲学引入评论中,旁征博引,挥洒自如。
《贵妃醉酒》过去既然是一出“粉戏”,有许多低俗不堪的“性”描写,梅氏是怎样巧妙地不动声色地改革成另外一个主题的优秀剧目呢?靳飞非常生动地记录下梅大师点铁成金的全过程。有时仅仅改动一个字,如对内监高力士念白中的“哪个与你通宵”,改成“与你们通宵”;原来贵妃醉后把高力士向里边拉,梅先生仅改一个动作,睿智地改成将高向外推,意思是让他去外边(西宫)找唐玄宗来喝酒。一点点改易,意思就全变了,这就是梅氏的四两拨千斤。靳飞也不避讳对“性”的接触,而是从人性的角度把杨玉环出现的“性心理”和“性积欲”的过程解释得一清二楚。然而梅氏不是刻意渲染,而是适度地有节制地,所谓乐而不淫、思而不荡,从而使广大读者了解到梅兰芳先生在经过半个世纪不断地“移步”,才使得京剧《贵妃醉酒》脱胎换骨,去掉了“粉戏”的污垢。而又是梅氏不肯“变形”,才“最大限度地保有了京剧的传统表演技术”,虽然“同时也融合了近现代西方新的思想理念”,但正如靳飞所云,“梅兰芳的《贵妃醉酒》,在其精神深处,最终还是保持着与楚辞汉赋、唐诗宋词、元曲、昆剧一脉相承的血脉关联”。
优孟衣冠今犹唱,不废江河万古流。
不敢说序,这只是我在学习《梅氏醉酒宝笈》后的心得体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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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:京剧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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